严峥低下头,语气诚恳,“我就是……有点不甘心,总不能一直这样,哪天不明不白就填了江底。”
李九拍了拍他的肩膀,叹了口气:“谁又甘心呢?哥哥我卡在这二重境多少年了?还不是得熬着?先活下去再说吧。”
“待会儿下了工,你要是实在不舒坦,我陪你去寻林娘子看看,她懂些药草,或许有便宜的法子帮你缓解一下。”
“老马头见多识广,偶尔也能指点一二,但他性子怪,愿不愿说,看你的造化。”
严峥知道李九这是真心为他考虑,点了点头:“让九哥费心了。”
他心中已有计较。
李九这里,关于修行资源的知识有限,且顾虑颇多。
而林娘子……那女人心思难测,她的“好意”往往标着价码。
相对而言,沉默寡言却屡次暗中相助的老马头,或许是更合适的请教对象。
至少,那包“炽阳灰”的情分还在。
“行了,别垂头丧气的。”
李九振作精神,“活人还能让尿憋死?先把今天的活计干完,拿到香火钱才是正经!”
“走,快点去棚屋,去晚了又只能捡别人挑剩的苦差事了!”
两人加快脚步,导入涌向码头派活点的人流。
严峥按捺下心中的急切,将探寻修行之法的念头暂时压下。
当务之急,是完成今天的劳役,活下去。
只有活下来,才有机会去谋划挣脱水鬼宿命的道途。
压下念头,严峥跟着李九,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路上。
【阴瞳】精进后,他眼中的世界与往日大不相同。
雾气不再仅仅是阻碍视线的屏障。
其中流淌的灰黑色阴气丝丝缕缕,如同活物。
有的沉滞如淤泥,有的则灵动飘忽,夹带若有若无的恶意。
他能更清淅地分辨出哪些局域的阴气更浓重。
甚至能隐约感知到某些角落潜藏着的微弱邪秽气息。
这让他能下意识地选择相对“干净”的路径,避开一些无形的陷阱。
片刻后,两人来到了派活的棚屋前。
这儿已经聚了不少人,力役们挤作一团。
喧哗声中夹杂着对沉重劳役的抱怨。
王扒皮依旧坐在那张木桌后。
三角眼半眯着,眼白扫过人群,象在挑选待宰的牲畜。
他身旁的两个跟班大声吆喝着,维持着混乱的秩序。
轮到严峥和李九时,王扒皮的目光在严峥身上停顿了一瞬。
见他依旧脸色青白,步履虚浮,眼中闪过一丝失望。
“李九,老地方,乙字区清淤,仔细点,别又让杂物堵了航道!”
王扒皮扔给李九一块木牌。
李九闷声接过,乙字区虽然也阴冷,但比靠近乱葬礁的丙区好多了。
算是王扒皮对他这个“肉”境巅峰力役的一点“优待”。
王扒皮的目光转向严峥,手指在名册上随意一点,漫不经心道:
“你嘛……身子骨不爽利,就别往深水区凑了。”
“还是丙十七,把昨天没清干净的水下淤塞弄弄。今天要是再完不成,哼,香火钱就别想了!”
又是丙十七!
周围几个听到的水鬼都投来同情的目光。
那里刚死过麻竿,阴煞之气正浓,水猴子恐怕也更活跃,去那里无异于送死。
李九眉头一皱,想开口说什么。
严峥却抢先一步,垂下头,声音虚弱,应道:“是,头目,小的尽力。”
他伸手接过了那块“丙十七”木牌。
王扒皮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,似乎没料到严峥这么“识相”。
随即挥挥手:“滚吧,别磨蹭!”
严峥默默退开,李九跟上来,低声道:“阿峥,你……”
“九哥,我心里有数。”严峥打断他,递过一个“放心”的眼神,“总不能一直躲着。”
李九看着他平静的眼神,虽然依旧担忧,但没再多说,只是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:“自己小心,感觉不对立刻上岸!”
两人在岔路口分开。
严峥拄着铁钩,背着竹篓,再次走向那片令人望而生畏的江岸。
一路上,他刻意放缓脚步,调整呼吸。
默默运转《莽牛劲》的基础口诀,感受着业位提升和天赋蜕变带来的变化。
气血运行明显比之前顺畅了许多。
尤其是对周围水汽和阴寒的适应力,增强了不止一筹。
脚步落在潮湿的碎石上,也比往日更轻灵几分。
再次站在丙十七泊位前。
江水浑浊,拍打着岸边的礁石,发出呜咽般的声音。
空气中弥漫着比昨日更浓的阴冷气息。
麻竿残骸留下的怨念似乎还未完全散去。
在【阴瞳】的视野里,这片水域上空的灰黑阴气如同旋涡,缓缓转动。
水面之下,更是有丝丝缕缕的黑红色煞气纠缠。
那是精怪噬人后残留的凶戾。
寻常人至此,只怕会心惊肉跳,寒气自生。
但严峥此刻心中却异常平静。
他放下竹篓,先谨慎地观察四周。
确认没有其他人窥视后,他并没有立刻点燃珍贵的定魂香。
而是走到水边,蹲下身,将手探入冰冷的江水中。
意念微动,新获得的天赋【幽渊潜影】悄然运转。
一股源自水脉的阴气受到牵引,如纱如缕,缓缓缠绕上他的手臂,继而弥漫周身。
这种感觉很奇妙,他并没有觉得自己变成了水。
而是仿佛披上了一层由江水精华织就的“伪装”。
自身的气息与周围的水汽阴煞几乎融为一体,不分彼此。
他试着向前迈出一步,踏入齐膝深的水中。
水流拂过,不再是刺骨的冰寒,反而夹带一丝微凉的亲和。
脚下淤泥的吸力似乎也减弱了,行动间阻力大减。
更重要的是,他能感觉到,水中那些原本可能被生人气息吸引的邪秽存在,此刻对他的“兴趣”明显降低了。
它们依旧在附近游弋,但更象是在漫无目的地巡视,而非锁定了他这个目标。
“果然有效!”严峥心中一定。
这【幽渊潜影】不愧是青色品质的天赋,对于水下行动和隐匿自身,帮助太大了。
他不再尤豫,深吸一口气,开始今天的劳役。
清理水下淤塞,通常需要力役反复潜入水中,用铁钩、铁锹等工具,将堵塞航道的淤泥、杂物挖出,抛到岸上。
这不仅极其耗费体力,更因为长时间接触阴寒水底和可能遭遇水鬼、水猴子等邪物而危险重重。
但此刻,严峥的工作效率远超以往。
他不需要频繁上岸换气,【幽渊潜影】带来的闭气能力让他能在水下停留更久。
对水流的适应和阻力减小,让他每一次挥动铁钩都更省力,挖掘淤泥的动作也更有效率。
他甚至能借助水流的细微变化,提前感知到某些潜在的危险。
比如从深水区悄然靠近的阴冷气息,从而及时避开或上岸暂避。
偶尔有水猴子被挖掘的动静吸引,在附近徘徊。
但在【幽渊潜影】的屏蔽下,它们往往疑惑地转悠几圈,便又悻悻离去,将严峥视为一块会动的“礁石”或同类,并未发起攻击。
然而,严峥的【阴瞳】敏锐地捕捉到,在远处一片更为浓稠的阴气阴影中,有一道熟悉的的视线。
怨毒。
贪婪。
若隐若现地锁定丙十七的岸上。
是昨天那只被他用定魂香伤到的水猴子!
它果然没有远离,依旧在觊觎着这块“地盘”和曾伤过它的猎物。
严峥心中冷笑。
昨天他是仓促逃命,险些葬身江底。
但今天,情况已经不同。
“业位提升,天赋觉醒,等修为突破肉境,正好拿你来试试手……若能除掉,其残骸或许也能换取些许资源。”
这个念头一起,便在他心中迅速扎根。
他一边继续清理工作,一边开始暗中观察那只水猴子的活动规律,以及周围的水文环境。
严峥在心中默默筹划着名反击的方案。
眼下还需完成劳役,不能节外生枝,但他已将其视为潜在的猎杀目标。
这使得严峥在专注于清理工作的同时,更多了一份警剔。
他挥动铁钩,将一团团散发着腐臭气息的黑色淤泥挖起,抛到岸上。
又将一些缠绕在礁石下的破渔网、烂木桩等杂物清理出来。
过程中,他也在不断熟悉和锻炼着【幽渊潜影】的运用,力求将消耗降到最低,效果提到最高。
两个时辰后,当日头升高,江面的阴寒之气稍减时,丙十七泊位的水下淤塞已经被清理了大半。
虽然依旧有些深入礁石缝隙的难以触及,但航道已经基本通畅,足以应付孙管事的检查了。
严峥甚至还有馀力,将岸边昨天未清理干净的一些零散滋阴草也顺手割掉。
做完这一切,他回到岸上,抹了把脸上的水珠。
除了体力消耗不小,身上沾满泥污之外,竟没有感觉到往日那种深入骨髓的阴寒和脚踝处熟悉的刺痛。
【状态】栏里,【阴气侵体】的字样也并未出现。
“业位提升,天赋蜕变,果然是天壤之别……”
严峥感受着身体的状况,心中涌起一股热流。
他终于在这绝望的境地里,看到了一丝切实可行的挣脱之路。
稍事休息,他背起装有清理出来的淤泥和杂物的竹篓,拄着铁钩,踏上了返程的路。
这一次,他的脚步虽然依旧因疲惫而沉重,但脊背却挺直了许多。
回到派活棚屋核销任务时,王扒皮看到严峥不仅活着回来,似乎还完成了水下淤塞的清理,三角眼中再次闪过惊疑。
他捏着鼻子,嫌恶地检查了一下严峥带回的“成果”。
又看了看他手上那块木牌,终究没找到什么克扣的由头。
“算你走运!”
王扒皮冷哼一声,数出一百文香火钱,这次没有扔在地上。
而是不情愿地拍在了桌面上,“丙十七的活计以后都归你了,要是哪天完不成,看老子怎么收拾你!”
这无异于将最危险的泊位固定派给了严峥。
但严峥心中并无多少波澜,甚至隐隐觉得这正是他想要的。
一个相对固定、且旁人不敢轻易靠近的“修炼场”。
他默默收好一百文香火钱,加之先前所得,怀里有了七百文左右积蓄。
随后,他转向旁边的工食发放处。
与前几日不同,这一次,他步伐虽缓,却夹带一种不易察觉的稳定。
但此刻心中不免升起一丝疑虑。
王扒皮今日竟然没有寻衅克扣?
按此人雁过拔毛的秉性。
即便自己完成了丙十七的劳役,他也该寻个别的由头,扣下几十文才对。
这念头一闪,严峥便想起了约束双方的漕运契。
是以,契文森严,规定了完成基本劳役便该足额发放香火钱。
王扒皮能钻的空子,无非是“派遣更苦险的差事”和“判定劳役未完成”。
如今自己确凿完成了丙十七的清理,他便难再明着克扣。
只是……严峥目光微沉。
昨日被克扣七十文,王扒皮亦是振振有词,言称“水下淤塞未净”。
那时,这漕运契似乎并未显出其应有的约束力。
是契文本身古板,只认“完成”与“未完成”的死理。
而将评判之权下放给了王扒皮这等头目?
还是说,这维系着忘川漕运根基的古契,其力量本身就在波动,在……慢慢走向腐朽?
严峥觉得,后者的可能性似乎更大一些。
这契,时灵时不灵,如同一个垂暮的老人,威严尚在,却已力不从心。
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看着下面的小鬼们在一定限度内肆意妄为。
思忖间,严峥抬头打量伙夫。
今日发放工食的,依旧是那个被严峥暗地里称为“油鼠”的伙夫。
他正腆着微凸的肚子,歪靠在条凳上,一双油汪汪的小眼睛半眯着,哼着不成调的小曲。
粗短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盛汤的木桶边缘,显得惬意无比。
“油鼠”眼角的馀光瞥见严峥过来,鼻腔里习惯性地哼出一股浊气。
他正准备象往常一样,用勺子在那桶底刮擦几下,舀起那点稀汤寡水打发过去。
然而,当他的目光与严峥平静望来的眼神接触时,敲击桶沿的手指一顿。
眼前的严峥,样子还是那个样子,可不知怎地,“油鼠”心里咯噔一下。
那眼神……太静了。
静得象深不见底的忘川江,反而让他这双看惯了哀求与麻木的势利眼,有点心里发毛。
他下巴抖了抖,挤出一个介于谄媚和戒备之间的古怪笑容。
手下意识地就往汤桶里层料足的地方伸去。
原因无他。
他想起早上隐约听到的传闻,说严峥昨天去了丙十七,不仅活着回来,今天又被派去了那里。
而且似乎……还完成了部分水下清理?
这怎么可能?